村子里有条很长很长的水泥路,干净而直溜,而路的两边则是广阔的田野。秋冬时令,凡是晴天的日子,阳光不至于强烈,风不至于凛冽了,那条路就显得格外恬静而温柔。谁都想忍不住要去那里散诞一下,呼吸一口田野的气息。
在我上中学时,尽管学校离家里甚远,但我还是会坚持着回家去,那时有摩托、单车骑着;而遇上父母在家时难免要被责骂一番。我大抵是在没有太阳的黄昏,或者阴天时慢悠着回去。兜着一路的风,赏着一路的景色,那景色是苍黄的。许多田地因为常年没有耕作的缘故,就逐渐地被灌木丛所代替,这时毛鸡也就活跃起来了,它们喜欢把巢筑在毛草丛里。有些地甚至长起了一簇紧挨一簇的狗尾巴草,它们也毫不介意地泛滥在路沿,在秋风的怂恿下,竟显得分外谄媚,带着几分柔情似水的身姿不住地招呼着路过的人们,而人们亦是会忍不住贪婪地往它们瞟上一眼。
这里的田野是闻不到秋收的气息的。时光倒回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的那时节,每亩田都耸立着稻草人似的新鲜的桔秆垛,它们几乎是遍布着整个田野,每一处旮旯地。远望着就蔚为壮观,那桔秆垛就默立在黄昏里,啜饮着饱满的暮色和寂静。而走过那条路时,两排的稻草便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是被刚割过的稻杆独有的湿润的新鲜的气息,当然这是秋收的气息。然而这番景致如今是不复存在了。年轻的人们逃离了农村,还硬朗的老人们或许会在这里种上几亩稻,一爿番薯地,而其余的空地也只能被蛮横的野草蹂躏了。不过野草丛里偶尔也飘逸出枯草淡淡的香味,虽然有种苍老荒芙的味道,但我却是很喜欢这种气息。当你闻到这股淡淡的幽馨,你会不由地感到惬意和满足,心也就异常舒坦而澄静了,所以回家便追随着这种目的愈加强烈而坚定。
倘若冬日里,太阳消隐了,只要不起风,野外焖番薯是最好的户外的活动了。家里四姊妹都喜欢焖番薯,我们通常是找个离家不远的空地上垒土窑。当然,地要挑的好,土块要多,那一般是人们起番薯不久时留下的。土块也是挑剔,即要硬朗又不至于坚固,太坚固了,等盖番薯时就敲不碎了,那末便含不住热气,而且沾着一点湿也是不要的。我虽掌握着砌土窑的技巧,而饶我怎么细心的堆砌,还是不止一次地把窑门建塌了。于是他们就唠叨了,说我这样垒的太殷实了,那样垒得豁口大了;嫌这里堆的太侉气,那里堆的土块太大承受不住。我说,哪有那么讲究呢,能烧火就行!他们就笑了,笑我总要花很长的时间完成它。而田野里不时地漫溢着我们欢畅的心情,一摞土块头在此时便显得格外温情和可爱了。
当土窑里的火终于亮堂起来时,便个个争着当添柴的伙计,因为这窑门外是尤其热乎的,烤的你双颊发烫,但烫着避开一会儿冷了又贴上去烤,脸就红彤彤的,而颧骨却是暗红的。有时那火挑得旺了,火舌便纷纷舔出了土墙的缝隙,那颜色橘黄橘黄的,间或夹着一溜儿黑浓烟,熏得周围的人远远的避开,或是拼命的咳嗽,或是拼命的揩泪水,惹得大家相觑着笑了。远见着那堆土窑里勃勃跃动着的火,橘黄橘黄的,心早已暖了大半。
乏的时候不妨往山上眺望一眼,你会惊奇的发现这时节的山不是单调的一种颜色,而是一种诱惑的缤纷。
深秋时的大山是可爱的。因为枫树似乎一年比一年妖娆了,并且愈发的惹人怜爱。它们参差不齐地嵌在混交林的向阳山面上。初秋时,枫树的叶子开始次第地泛黄,待到深秋时,它们似乎相约好了的似的在同一时间争相绽放,放眼过去一派明媚而夺目。我觉得那红的欲滴的叶子比花朵还要鲜艳和青睐人们的眼球,而不止是陪衬而已。
大山因为枫树的点缀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娇贵起来了,甚而有时看起来就像是稳重而极富有气质的女性正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山脚下赶着劳作的人们。她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裳,红黄相间,也有紫红的、粉红的、橘黄的、暗绿的颜色相嵌其间。田头的人们停下手中的镐头,也许他们抬头的刹那,或许被这景致吸引了,劳作的时候抬头愈加频繁了;或者索性坐在田埂上抽上一支烟,慢慢来消耗景色带来的这一刻静穆的时光。而进山的青年、小孩回来时也不忘撷一片红艳的枫叶回来,或是送人的,或是做书签的。
这时,我们从人家起过的番薯地里溜来的番薯大半已进了火炭(烧熟的木炭)那热气撩人窑坑里,然后再窑顶仔细地捅破一个口子,放进比较大个儿的番薯进去,因为窑坑中央火炭多,是最容易熟的。最后的程序自然是碎土墙和盖土了,最外面的土要盖的严实,不然热气很容易外漏,这样焖出来的番薯不是含水的就是半生不熟。而我们要的是那种吃起来即香甜又松脆爽口的,当然家里蒸的番薯是没有这种效果的,因为用烫土和火炭焖出来的番薯有着浓厚的香土味,还有番薯皮被炭火烤焦的香皮味,有时里面的肉也被烤焦了,所以遇上小不溜的番薯呢一旦焖久了你是甭想吃到里面的肉了。
焖番薯的时间很长,快则半小时,慢则一两个小时。那时候我们就坐在田埂上唠嗑,或者跑去平地上跳格子,玩弹珠,或者百无聊赖地相互追逐吵闹。记忆里,那时候随处都能看到野菊花的倩影。那是被当地人唤作“金刚菊”的一种菊花,花朵如大人的巴掌那般大,花瓣是橘黄色,花心则是暗黄的,气味浓酽独特,远闻时是一股淡淡的幽香,凑过鼻根去闻没准会呛得你一鼻子激灵,那味道是说不出的,也只有凑过鼻子去你才会体会到它散发的强烈的气息。女孩子经过时会饶有兴趣的摘上一朵,然而那花朵很快就被仍在地上了,花朵沁出的味道使她们无法忍受,而手里又残留着浓重的气息不得不让他们急着找个水泡子洗手。金刚菊的美只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了。或许是因为它的枝干高挑而坚挺的缘故吧,才得了个“金刚菊”的美称!
金刚菊主要是蔓延在溪沿边,后来溪水因为山里的树被人们砍伐的太泛滥了,溪水就日臻减少了。秋冬时,那水细的就隐匿在乱石缝里,久而久之溪水道就慢慢的被金刚菊代替了。即使是有洪水来了也冲不走它们(水是从它们间隙里流走的,不过那间隙也很大)。繁簇的花朵有时太沉了就垂到水中央去,两岸的金刚菊就相互映照着,别是一番韵致。
远远地看着,那橘黄的紧挨着的花朵没尽头没尽尾地一簇一簇的蔓延着,但他们并不持续地沿着溪岸走,而是空一小段一小段地绽放着明媚的花朵。但在向阳的山坡上金刚菊是非常拥挤的了,犹如一块黄地毯一样暖洋洋地彻底铺在上面,让人见着极想躺在它软绵绵的上面去,此时的心境何能不为之沉醉而大为豁朗呢。然而又因着它的枝干晒干之后容易燃烧的缘故,人们便开始大量砍伐,成了灶膛里的食物。后来,金刚菊繁花拥簇的景象也逐渐没了当年的身影,而今的金刚菊耷拉着头有一簇没一簇繁衍着,那股幽香便也飘渺的有些迷茫了!
焖在烫土里的番薯经过火炭的一番历练,一股细细的烧焦的皮香飘荡了出来。刚刨出来的番薯黑乎乎的,外面的皮全都被烤焦了。我们就着滚烫的番薯赤手空拳地迅速搬到蔫着枯草的田埂上,刚放下就拢着手拼命对着它呼气,然后迅速地撮着手,实在太烫手了!一时里田野里便飘满了醇厚的番薯香。循着香气,不觉引来了几条狗,路过的人们也嘻笑着过来讨几颗番薯吃,有时他们拿的很多,有的悄悄拿着回去留给孩子们。
我还记得那时是秋天的午后(即要近冬时),我们就坐在田埂里,边吃着边唠嗑着,满嘴里不住地漏着番薯香,嘴唇周围不经意间沾着焦炭灰也黑乎乎的了,彼此就为此打趣。而那秋也打趣着坐了过来,她用柔弱的秋风徐徐地吹着温热的番薯,终于也忍不住地舔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