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发现手表的表壳里藏着只蜘蛛。
那表是别人临时借我看时间用的。那天正好我值班,忘了带手表,墙上的钟刚巧也坏了,那人说,你拿着用吧。
就奇怪了,这蜘蛛怎么进去的!看它一步一步地贴着表壳走,一副挺有耐心的样子,也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究竟是找什么,闲着没事,就仔细研究起它的活动。发现这蜘蛛活动有规律,老绕着表芯转。我猜不出了!真绝了,竟怎么甩都甩不开。
这事过去了许多年,已记不清那表面是什么样子,那只蜘蛛是怎么在走。
现在已无法复述当时的情境,至少有一个问题,我现在都没弄清,究竟是它在动,还是那根针在动。
应该是针在动。但我印象中是它在动。
它按照它自己的既定方向,很有耐心地爬过时针的针尖,然后又回到了老地方。
这事有些蹊跷的,竟然如此兴趣盎然地追着前面的目标,乐此不疲!它大概不会意识到,它这努力行脚,不会给它带去什么结果,它难道真看不出这是一个全封闭环境(那段时间我还在研究它怎么钻进去的),还那么勤勉,一秒钟都不放弃希望,它当时一定相信,它在朝着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走,那地方一定能提供一个可突破出去的办法,它对它自己的行动满怀信心,它不认为它在重复前面的路。
看来真是没辙,因为确实是不能替它设计出一个更好的努力方向,所以它这样相信,我也只能这样相信,直到某一时点完全耗完掉它全部的精力为止。
我有点可怜起了这只蜘蛛,这不明明是在走着一种怪圈,像西绪弗斯推石上山,非到生命终结,不会结束这一工程,因为你终究看不到这工程背后的伟大。待到精力消耗完了,然后就是那结果,难道还有其他的答案?它还能找出什么?找出口吗?它认为它这精诚就一定会使石开吗?仅仅是缘于求生的本能,机械地做着那惯性动作,只为生存,而不管那是否真生存,绝不会去想成功与否,虫子的智能只能是那么低。当然,也有一种原因,这存在严峻性,逼着它没法多想,于是对自己说,你除了行动,只有行动。
但后来我知道是我搞错了。我把它错看成了一个突围的莽夫,它原来是个忠实的时间卫士!
你知道什么意思了。
对了,它其实不是在为逃离走圈,他是为走圈而走圈,他没有另外的求生意识,它其实只是一个时间的掮客。它站在生命的大门边,但不是为它自己生命,也不在乎它自己活动的那块地盘究竟多大,空间的概念对它已是十分狭隘了,它应该知道它现在境况的,所以它不想另外去找块天地,它就想着这里,你看它走得那样自信,那样瓷实,那样认真,毫不含糊,丝毫不怠,每一分每一秒,用它自己的步子在丈量那看不见的目标。因为目标对每个对象都不一样,所以那目标就显得有些泛泛。在别人看来简直枯燥无比,它却极有耐心,一圈又一圈,完成那先已定下的作业。
它的全部活动范围,虽只有这表壳内方圆,直径不过二公分,但它的天地大极了,永远也走不到头。因为那块地域已经不是一块有形的疆土了,而是浩瀚的时间了。它一定知道它顺着那时间爬,永远也爬不完那段路程,因为它的生命也是有限的,而时间是无限的。那表壳面,再仔细看,有一张蛛丝拉成的网,用很细的几根丝串在一起,虽只几根,却感觉像八卦图一般的复杂。因为还受着空间限制,只能证实这蜘蛛曾经活动过的行迹,它永远敌不过时间这面网。不过看起来,它似像已忘了自己,还一个劲地去给时间敷设,它不想想它自己能走多少路,已走过多少路,它只知走,一步一步向前迈,向需要它的人们通报那一滴—滴流去的时间,又一分一分在延长的生命。生命就在这得和失上聚焦他们自己,丰富他们自己,认识他们自己,完善他们自己,然后到某一天可能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再退出这循环游戏,回到出生的那地方。
时间是个哲学大命题,大哲学家几乎都研究过这问题,结论似都不太明朗。剩下的只一点是大家的共识:既然谁也没有这本事去丈量时间,谁又都在时间中生活,那么就丈量丈量他自己在时间中的这一段轨迹,像这只蜘蛛,在有限的时间里织织自己的网。看来这蜘蛛懂这道理,它恪守自己的职分,说得通俗点,就是个打更的更夫,走一步敲一敲,用更声通报那走过的每时每刻,它的工作是报知,也是丧钟,是提醒,是告诫,也是坦悟。
但这老旧的表终究让它累了,行过多少时日的这双腿,这回有些迈不动了。想歇歇脚?——是的。但它能歇脚吗?它就是为时间来这世界,它是时间卫士,它不能歇脚!就在我的目光专注于它的这一刻,它还是停下了。我用力甩表,摇它,想摇醒它,摇过几下后,它醒了,不过看得出,已没了先前的那精力,步态松软,似走非走地又爬一会,还是停下了。我再一次摇,用力甩,这次醒来,每爬一步,顿一顿,像一双老寒腿,我真的看出了,它很疲乏。
我又一次摇它,再摇,隔一两分钟摇一次,看那样子,我感觉,它随时会彻底歇下,它每走一步都像用力为自己铆足劲。我盯着它看,就像农人在看着一头推磨的老弱不堪的蹇驴,准备好在它脚下疲沓时,用鞭梢甩地打一响子,震它一震。
现在,不到半分钟就得摇一次了。蜘蛛大概也意识到,为它自己的嗜睡而惭恧。初时醒来步子仓促,行不久,又慢下来,踽踽鹤步,勉强地朝前挪,爬爬停停,最后是彻底停。这次再随你怎么摇它甩它都不动了,彻底摆脱了疲劳了。它终于离开时间的道口,退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去了。它也有它生命的端点。凡生命都有始也有终,那时候只有时间还在无形地爬行,世间的东西都会自己走回到原巢去,只有时间它永远在走。
那一晚,我就像在完全的空无中游曳。